上一次快船被調查……還是上一次

歷史是個輪回，至少對于40歲的倒霉蛋克里斯-保羅來說是這樣。19年生涯保羅經歷過四次老板出售球隊，如今出走洛杉磯大半生，歸來還得協助調查，只是不知當再次面對聯盟調查組時，克里斯-保羅會不會回想起主教練帶他召開球員會議的那個遙遠下午。

2013年9月，快船老板斯特林的墨西哥裔黑人情婦斯蒂維雅諾在Instagram上傳了一張和湖人名宿魔術師約翰遜的合影；大概半年后，知名八卦網站TMZ就爆出了斯特林與斯蒂維雅諾就此事爆發的爭吵：

“你可以和黑人去睡覺，你可以把他們帶回家，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但我只有一個小小要求，你別把這些事去放到公開場合去傳播，千萬別把他們帶進我的場地里去大肆宣傳。在你那污穢的Instagram上，你沒必要到處發自己和黑人合照。哪怕魔術師也不行”。

多年后，在fx的劇集《斯特林韻事》中，斯特林的情婦反水被渲染成了家族婚姻矛盾和感情糾葛的產物：這則錄音被泄露，實際是情婦在正宮娘娘雪莉-斯特林的壓力下刻意為之——名利場里的女人沒有小白兔，她不爽，她要搞事情，于是錄音就來到了TMZ手里。

2024年FX電視臺出品的網劇《斯特林韻事》里還原了名場面，當然了爆典的幾句是沒有滴，演員恐怕也不敢說

此時TMZ在娛樂圈八卦方面的爆料成績相當顯赫，邁克爾-杰克遜和惠特尼-休斯頓的去世消息就是他們最先發布，但在體育圈還是初窺門徑的筑基期，當時TMZ的記者甚至連斯特林是快船老板都不知道，但出色的新聞嗅覺讓他們在4月25日結束前爆料了部分錄音（第二天正好是斯特林80歲生日，太狠啦……），27日發布完整錄音，最終搞出了這個大新聞。

TMZ選擇先爆料重點部分錄音的很大部分原因可能是漫長錄音中斯蒂維雅諾存在很多“循循善誘”的釣魚執法，斯特林一開始僅僅只是表達了情婦這一行為可能對球隊和自己帶來的麻煩，但對話在一個個問答走向失控，斯特林對黑人的厭惡被無限放大。

TMZ一開始撿著重點曝光直接引爆社會矛盾，起到了“不走流程直接開噴”的效果。等到完整錄音披露時，斯特林在何種場合以何種方式說出這些話對社會各界和NBA來說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話出自他口，而他——恰好又是一個黑歷史有一本字典厚幾乎明牌的種族主義者。

還是網劇《斯特林韻事》，由《黑客帝國》老墨扮演的道格-里弗斯和JJ雷迪克吐槽起了斯特林的荒唐

這不是斯特林第一次發瘋，幾年前在雷迪克加盟快船前，斯特林以“討厭白人，他們不值那么多錢”為由試圖阻止里弗斯完成簽約。而早在2002年，就有斯特林名下房產公司的保安經理聲稱聽到斯特林說過“黑人們滿身臭味，骯臟無比”。

斯特林的手下對他的癲狂和吝嗇也早就習以為常，他會在球迷命中中場投籃后想辦法賴賬（再來一次吧？double or nothing)，而快船的工作人員也曾經爆料，稱斯特林會授意快船主場的技術臺操作員刻意拉低主隊球員的技術統計，這樣續約的時候球隊就能少出點錢……

2009年被快船解雇后，前湖人名宿埃爾金-貝勒也曾起訴斯特林和NBA，他不僅爆料自己的年薪只有35萬刀而時任白人主教練鄧利維工資高達一年540萬刀，甚至在訴訟中宣稱斯特林希望快船是由“一幫來自非洲南部的黑人窮小子和白人主教練組成”。

苦大仇深的貝勒爺

不過不得不說，即便如此，斯特林的情婦斯蒂維雅諾還是給了斯特林足夠多的反應時間，在2014年5月NBA公布的一份30頁指控文件顯示，早在4月9日（爆料兩周前），斯蒂維雅諾就把錄音副本給到了一名快船員工，球隊總裁安迪-羅瑟隨后便拿到了錄音，但他根據斯特林指示刪除了錄音。文件指出快船內部認為這份錄音僅僅是“兩個成年人對話”，對于NBA并沒有任何影響。

等到錄音激起千層浪后，4月26日羅瑟緊急發文表達了斯特林對此事的歉意，但問題在于聲明中又暗搓搓提到“我們不清楚錄音是否合法，也不知道它是否被篡改過”。

顯然，社會各界不會對這種水平的危機公關買單，斯特林浪費了自救的黃金時間。

很快，科比炮轟斯特林：“我不會為斯特林打球”；詹姆斯表示：“如果我正在為斯特林打球，我會選擇罷賽”；包括喬丹、魔術師等名宿也先后開炮；NBA歷史首位黑人球員厄爾-洛依德言簡意賅地用“傻X”來形容斯特林；正在馬來西亞訪問的奧巴馬借記者招待會表示美國社會仍被種族矛盾所困擾，相信NBA能妥善處理這一事件。

如一位老人所說：一個人的命運啊，當然要靠自我奮斗，但也要考慮到歷史的行程。斯特林遭遇墻倒眾人推，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這老小子在NBA球員中早就聲名狼藉，另一方面則是時代因素決定，這一年和那段日子實在太多矛盾點。

1964年7月2日，美國總統林登·約翰遜簽署了前任肯尼迪向國會提出的《民權法案》，這一法案的歷史意義在于明確禁止了美國當時存在的基于種族、膚色、宗教、性別或民族血統等方面的歧視，并規定了在公共住宿、教育和就業方面結束一切種族隔離和歧視，黑人從此在政治上獲得了同白人平等的投票權。

關于簽訂法案的歷史瞬間有兩個冷知識，一是發表了著名演講的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特受邀在總統身后見證了這一歷史時刻；二是總統在簽署自己的名字前后一共用完了面前那密密麻麻的七十多支筆，別問，問就是儀式感

簽署法案時，約翰遜曾宣稱：“這個法案是對我們的一個挑戰，要我們來消除最后一點不正義殘余！”而2014年，正值《民權法案》簽署50周年，所謂“消除不絕對＝絕對不消除”，美國正處在種族問題的“關鍵轉折點”。要知道前一年槍殺黑人少年馬丁的美國白人協警被佛州法院判處無罪引發抗議游行，這一事件被認為美國“黑命貴”運動的起點。

斯特林算是撞在了槍口上。

而在這其中，科比的態度最為耐人尋味，要知道在斯特林事件前一個月，科比都曾因為在談到槍殺的馬丁時說出：“我不是非洲裔美國人，我也不會因為我應該作出反應，就去對某件事作出反應”的發言遭受嚴厲批評，但即便他也選擇了怒批斯特林，由此可見斯特林在圈內天怒人怨的口碑。

而斯特林事件對于正式成為NBA總裁還不到3個月的亞當-肖華而言是一個不小挑戰：

一是因為斯特林一直是球隊老板里的刺頭，此前多次讓斯特恩紅溫卻又無可奈何。他的經典戰績包括：未經聯盟允許將球隊搬到洛杉磯、當眾宣布球隊就是要為狀元而擺爛、在老板會議上公然嘲諷斯特恩等。

在被爆出種族歧視以前，NBA早就對斯特林吝嗇且張揚的形象尤為不滿——但他本人作為律師出身且熱衷于上訴，在過去的33年里多次讓斯特恩和聯盟都下不來臺，你又能如何保證這一次的處罰能堵住他的嘴？

06年，斯特林和斯特恩合影，球衣上寫的是普京，對沒錯，當時NBA還搞了俄羅斯賽

二是結合當時NBA憲章規則和參考各大體育聯盟案例，肖華所能采取的措施上下浮動空間巨大，這反而增加了操作的難度。一方面，拋開斯特林這一次是被釣魚不談，正如庫班所言：斯特林僅僅是在自己的房子里發表了一些言論，處罰他是一種滑坡。此時言論自由的含金量還沒有幾年后那么雙標，總裁要終身禁賽斯特林和逼迫其賣隊就必須要得到老板支持。

另一方面，如果僅僅開出罰款和定期禁賽斯特林，NBA在當時背景下恐怕很難服眾——要知道，包括奔馳、起亞、紅牛、州農保險以及橫濱輪胎在內的主要贊助商光速宣布暫停或終止與快船合作，資方不想在事態明朗前和快船扯上任何關系。

好死不死的是，4月29日正是1992年洛杉磯種族事件暴動的紀念日（巧的是里弗斯此時正好在快船效力），包括杰西-杰克遜在內的黑人民權人士、賈巴爾和納什在內的部分名宿甚至已經準備把在快船主場舉行的G5當作一次游行示威的機會。如果屆時聯盟還沒做出決定，那么很可能洛杉磯就會在幾天后充滿警察和抗議人士，斯坦普斯都給你揚了。

洛杉磯暴動是美國二十世紀影響最大的騷亂之一，起因是非洲裔羅德尼·金酒后超速遭四名白人警察毆打，涉事警員被判無罪引發抗議。最終上升到了韓裔與美國暴徒的武裝沖突和洛杉磯全城暴動，造成63人死亡、2300余人受傷，財產損失超10億美元）

對肖華來說，唯一好消息是TMZ在25日爆料時距離快船客場面對勇士的G4還有近半天時間；肖華宣布調查時距離快船G5回到主場也還有一坤天的拆彈時間。

盡管包括小奧尼爾、庫里和伊戈達拉在內的勇士球員告知快船，如果后者罷賽他們會立即支持響應；但經過了一次短暫的球員會議以后，里弗斯說服了自己的弟子們以罷賽以外的方式抗議斯特林。快船球員在賽前訓練時反穿了球隊訓練服、每人都帶了黑色的手帶并且在賽前把外衣一起扔在了球場中央，最后他們在客場以118-97早早輸掉了比賽，大比分改寫為2-2。

聯盟爭取各方支持從未停止，肖華本人也對媒體和球員表示“要拿出最快的效率去回應”。終于，在4月29日天王山之戰開始前的下午NBA召開新聞發布會，肖華在確認錄音是斯特林本人且并未存在剪輯偽造后宣布了聯盟對斯特林的處罰：

1、對斯特林處以罰款250萬美金，這是當時NBA規定允許罰款的上限。

2、永久禁止斯特林參與任何NBA董事會，禁止斯特林出席任何NBA相關活動。

3、如果未來有任何球員不愿意為洛杉磯快船效力，屆時NBA聯盟將再作處理。

根據福克斯體育報道，在發布會召開前的斯特林都還認定自己并不會被要求出售球隊，但肖華的發言戳破了他的幻想：“我會盡全力去說服其他29支球隊老板對此投票，董事會規定一旦投票率達到75%，斯特林必須轉讓快船的所有權。作為NBA總裁，我從今天開始將盡全力促成這件事盡快實現。”

在宣布處罰當天對陣山貓的季后賽中，熱火球員也用同樣的方式表達了對斯特林不滿。

肖華如此信心滿滿在于兩天時間里他做通了大部分球隊老板工作：宣布處罰后，包括山貓老板喬丹、魔術老板德沃斯、尼克斯老板多蘭和熱火老板阿里森等球隊所有者都紛紛支持。即便沒有坊間傳聞那樣肖華已獲得了所有球隊支持，但聯盟已在各界好評中站上道德制高點。

發布會后，球員工會還給踢出斯特林的投票工作上了一道保險。時任球員工會副主席羅杰-梅森稱：如果NBA沒有強迫斯特林出售快船隊，球員們已經準備好在隨后三場季后賽比賽罷工、此外球員們還需要老板們給出彈劾斯特林的具體時間。梅森還帶有威脅色彩地表示，NBA理事會關于強制斯特林出售球隊的投票如果不是全票通過，自己會感到很驚訝。

在斯特林被宣布終身禁賽以后，快船官網首頁出現“WE ARE ONE”的字樣，表示支持處罰，徹底給民權運動降了溫。

當時快船主頁

聯盟在不久后也基本明牌告知斯特林的妻子要盡快找出的下一任買家，但這段時間斯特林仍然昏招不斷：

1、他先是在事件發生后第三天找到情婦，希望用一定報酬買通她向NBA調查人員表示自己提供的錄音是偽造的。（這一次給錢了事的行為成為聯盟的指控之一）

2、團隊試圖用斯特林患前列腺癌進行公關，但被媒體扒出十年前斯特林拒絕幫助同樣患前列腺癌的快船助教金-休斯治療，是快船球員出資7萬刀幫助了后者（所以出生真就一直是出生啊）。斯特林本人在5月2日采訪時仍拒絕賣隊，還嘴硬表示自己后悔沒給情婦錢解決問題。

3、5月12日CNN播出完整版斯特林采訪，他先是表達自己被陷害且不是種族主義者，隨后居然針對魔術師一堆輸出和質疑：“他（魔術師）外表光明磊落，但他就是和美國所有漂亮女孩做愛還得了艾滋病。這是榜樣？他做了什么？偉大的魔術師，他得了艾滋！他幫助過洛杉磯南部什么人？”

當年的魔術師大概和現在的羅永浩一樣無奈，我還沒開噴你怎么就自己抹自己脖子了

這一段糟糕發言再度引發全網群嘲，連節目主持人都不得不在推特發文切割：“魔術師多年來為HIV和艾滋病患者捐助大筆善款并致力于幫助他們的生活和教育。”里弗斯也點評道：“這到底算哪門子道歉啊？”同城死敵湖人的隨隊記者更是直言：“我出生到現在都沒有見過這么失敗的公關案例。”

在幾天后鮑爾默拿出了高于第一輪其他人接近三倍報價時，斯特林又是先同意隨后反悔出售球隊。這次聯盟發揮了作用，根據法律規定快船實際上屬于斯特林家族信托所有，而有聯盟背書的斯特林妻子雪莉·斯特林以丈夫身患阿茲海默癥的鑒定結果為由剝奪了斯特林的管理權。

盡管斯特林后來試圖起訴妻子和NBA，但還是遭到了加州法院駁回。最終在聯盟和加州法院的綠色審批通道之下，2014年5月29日——在NBA宣布處罰后一個月，斯特林信托簽訂了快船隊出售協議，微軟巨頭鮑爾默以20億美元完成了對快船的收購。

快船正式進入鮑爾默時代

即便已經過去了十一年，回看這一鬧劇仍有不少值得驚嘆和遺憾的地方。

驚艷之處是聯盟的處理效率，上任兩個月的肖華迎來了生涯絕對高光：他在12個小時內發布聲明、4天內完成了調查、30天將一場NBA歷史上最大種族丑聞變成了NBA當時最大、全美第二的體育收購案例；同時他還穩住了包括里弗斯、資方和球隊老板在內的多方勢力，開創了NBA老板高位套現的傳統（多年后太陽老板出售球隊幾乎復刻了這一操作）。

遺憾之處在于，這個故事并不是簡單的正義戰勝邪惡，拋開斯特林家族以160倍收益率賣掉了快船隊不談；在CNN爆出斯特林炮轟魔術師的第二天，快船在鵝城就遭遇了隊史留名的“514”慘案，作為主裁的托尼兄弟在比賽最后40秒用一系列爭議判罰讓快船在領先7分的情況下輸掉了天王山之戰。

我們無法得知這輪系列賽裁判是否有意偏袒雷霆隊以保證快船早日滾蛋完成收購，但雷霆在這輪系列賽罰球數多少說明了一些問題：他們比快船多獲得了29次罰球，場均接近5個；而第一輪他們與灰熊搶七時兩隊罰球持平；西部決賽面對馬刺時他們僅僅多罰了6次，場均1次。

更加值得玩味的是不久前TA爆料了鮑爾默和倫納德涉嫌陰陽合同丑聞，NBA聘請了紐約律師事務所沃奇爾-立普頓對該事件進行調查，這一事務所作為NBA長期合作伙伴，正好是11年前負責調查斯特林事件的同一家事務所，不過這一次調查中我們并沒有看到和斯特林事件里同樣的效率，那同樣的“公平”還能出現嗎？

歷史是個輪回，但有時候好像又不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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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晨光）